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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比的火车

伊比不是个火车迷,他也从来没想到会喜欢上一辆小火车。在他看来,那玩意儿又粗又笨,叫起来吓人,搁起来占地方,所以,对于那辆车轮闪闪、会冒白烟,在暗夜里亮着前车灯像大脸猫的小火车,他跟对待其他摆在橱窗里的塑料娃娃、木头士兵、铁皮公交车等玩具一样,也只是长长地看了一眼,就离开了。

此后的两三天内一直太平无事,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想那辆火车。一个礼拜后,他觉得自己有点闷闷不乐,就把最近的生活梳理了一遍:在和同桌女生抢地盘的时候,他都赢了;考试也差强人意,老师没有来家访;妈妈最近下班很晚,他把想看的电视节目也都看了… 挨个数了一遍,他这才发现,他的心里老早就有了个沙堆,在这个沙堆的下面,就埋着那辆小火车。当他把生活里的事一件件往外扔时,那小火车的轮廓就越来越清晰了。

不过,小火车的印迹尚没有达到他不能忍耐的地步,他想,会有别的不如意的事的,这小火车根本算不了什么!他想到在这个雷雨季节,哥们儿阿尔贝因为摔伤了腿,结结实实休息了一个礼拜,而自己却不得不辛辛苦苦地上学,还得跟女同学抢桌子,这是多么沮丧的事!他老想这事儿,越想越悲惨,想把它当动力,把小火车从心里拖走。可小火车纹丝未动,反倒因为不断比较的缘故,那些事儿像一把铁锹把小火车彻底给挖出来了。现在,它就矗立在那儿,看不看得到它都在那儿,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多想,每当一想就赶快踩刹车,可还是离它越来越近。

伊比开始进进出出都无精打采,妈妈以为他生病了,暗自后悔疏忽了对儿子的照顾,给他做了美味的鱼丸,还破例允许他看电视节目。伊比的脸上没有因此多一丝笑容,也没有多吃一口东西。妈妈又猜伊比一定是喜欢上了哪个女生,她给他买了大量青少年励志书籍,如出自教育专家之手的《她拒绝我了怎么办》《青春期要不要谈恋爱》之类,悄悄放到他的床单地下或衣柜里。几天后她发现书没有动过的痕迹,就把书放到显眼的书架上,可书的封条仍然完好如初。妈妈想:“这些专家真靠不住,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,这事儿,看来还得我出场。”于是更委婉地表示,伊比可以请女同学到家里来做客。可这些也毫无用处,不能让伊比多吃一口饭,也不能让伊比少叹一口气。看到伊比连头也不抬,将一颗鱼丸在嘴里嚼了大半天时,妈妈忍不住责骂道:“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?”接着诉说了一番工作的辛苦和带孩子的不易。

伊比被吓到了,他赶快咽下经过反复咀嚼毫无味道的鱼丸,逃离了餐桌。晚上,他不由自主想起小火车时,妈妈生气的脸总是浮现在小火车之上,她那生气的话语,也总是在小火车的汽笛声中若隐若现。伊比深深感到惭愧,小火车能给自己做饭吗?小火车能给自己交学费吗?每天的衣服,是小火车洗的吗?老师开家长会,小火车能参加吗…

为了破除自己用渴望和想象给小火车披上的层层魔咒,他决定亲自前去查看,告诉自己,它的轮子不过是一次成型的塑料,它的窗户不是真正的玻璃,那些座椅并不能真正地坐人。那就是一辆劣质的复制品,用来骗五岁孩子的玩意儿。眼下,他都十岁了,他可不会上这个当!

他就真的跑去那儿看了,可他的视线一接触到小火车,便不能从那儿移开了。小火车被他看的害了羞——当然,也可能是承载不了他如此深情的目光——小火车的轮子被压扁了,由圆形变成了椭圆。如果它真是塑料,塑料是经不起重压、一压就要粉碎的,况且塑料是很轻的,不可能拥有真正的铁皮车厢的分量。

天黑了,路灯一盏盏亮起来,照进橱窗。小火车的车灯也被映得发亮,露出两点小小闪烁的光,像是小火车睁开了眼,正定定地看着伊比。伊比想,它每天待在橱窗里,被人看,也看人,是多么无趣啊!如果可以,它说不定会开出去,去看看整个城市。不过,它一定不愿意到自己家里去,那里又冷又潮,没有阳光,四壁上贴着的,全是旧报纸和乱七八糟的广告画——它们是用来防潮而不是为了美观的。小火车一定愿意去有明亮的圣诞树和一人多高吊灯的地方。

伊比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,当然不会设想,自己缩小到能坐进火车,开着它去看圣诞树了。那妈妈怎么办?她会急疯的。或许可以考虑拉上她,如果她的头发能精心修饰一下,就像橱窗中的玩偶娃娃一样… 单是这么一想,伊比的失望中又多了几分内疚,他默默地走开了。今天回家后,妈妈发现,伊比没有叹气,没有在吃饭的时候眼睛盯着盘子发愣。他在吃,也在笑,也在回答自己的问话。但当他独自坐在收拾好的餐桌前写作业时,他的眼神又凝滞了。妈妈假装关心地送上苹果,偷偷地查看他的作业本时,发现他确实在写作业。

事实上,伊比和小火车妥协了。他放下自尊,开始在每天放学后,去看这辆小火车。他从来没有进过店,设想亲手触碰一下小火车。精明的店老板早就一眼看穿,他不是那种能买得起的孩子,就算他带上妈妈,也不像能花钱买的人,如果他的妈妈再给他找一个爸爸… 就算那个爸爸愿意,妈妈也不会同意花上那么多的钱去买那辆小火车。不用说妈妈,就连伊比都觉得,拥有这么贵的玩具火车是罪过。

就这样,他白天认真上课,放学去看小火车。有天傍晚,当他正趴在橱窗上看着小火车时,一对衣着体面的男女走进商店,将手指向了这辆火车。

小火车被老板从橱窗里取出来,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,放到了柜台上。小火车真的跑了起来,这是伊比一直盼望的,可这次他却没有心思瞧。他望着那两个人,男的穿西装,女的穿白色的裙装,揣摩着他们的钱包装在哪里。不,他们不可能带钱,起码今天没有,因为男的西裤是笔挺笔挺的,四个口袋扁平扁平,不可能装得下厚重厚重的钱包。女的两手空空,紧贴着身体的裙子,也不可能放下任何钱。如果他们有钱,就让他们丢了吧!伊比起了邪恶的念头,甚至盼着有小偷来偷走。

他看到小火车车灯亮了起来,在“嘟嘟”叫了两声后,小火车轰隆隆跑了起来,经过伊比面前时,最后一节车厢一扭一扭的,像在调皮地扭屁股。

伊比气得要哭了!无情无义的小火车,伊比这么多天申请的凝视,还没有让它觉到自己的分量,还这般轻佻!像一只宠物狗,谁给它骨头都肯吃!

那个男人已经走到柜台前要付钱了,他拿出的不是钱包,而是一张薄薄的金色的卡。正在这时,女的说了句什么,店老板得意地摇手说:“不忙不忙,还有更好看的呢!”

小火车跑了一圈又一圈,轮子稳稳地咬着铁轨,发出清脆的“咔嗒”声。当它的车头再次经过顾客身边时,老板说:“看!它要喷白烟了!”大家没有想到的是,小火车竟然喷出一股黑油。女顾客惊叫着后退,可是她好看的裙子上毫不留情地出现几点黑斑。店老板跳过去拿纸巾,又带翻了一些茶水,纸巾的擦拭让那些黑点变成难看的黑色线条。女顾客气得脸都红了,火车却兀自欢快地跑着,它疯了一样一圈圈跑着,直到一盏路灯倒在轨道上,才被迫停止了前进。

直到这时,伊比才意识到自己的自私。原来小火车没有忘记自己,原来这是它的圈套!老板追出去安慰顾客,倒在铁轨上的小火车轮子空转着,越来越慢,好听的“咔嗒”声拖得很长,变得很哑,过了很久,才有气无力地吭上一声,像老年病患者的咳嗽。

错失良机的店老板,心里抱怨自己多此一举,要是男的拿出卡,迅速刷了卡,哪会有现在的状况!他拿起小火车摆在桌上,左瞧右瞧,还试图拿螺丝刀打开。这让伊比汗毛倒竖。还好店老板最终放手,在小火车轮子的内圈里,找到了电话号码。遗憾的是,那个生产小火车的厂家已经倒闭了。所以,这个咳嗽得会喷黑油的小火车,是修不好的了。

晚上回家的时候,伊比辛酸又难过,第一次觉得肩头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。在他看来,火车是为自己而坏的,为了不被别人买走而坏的。他不能任由它一身黑油地摆在那里,店主也懒得去擦,日复一日,灰尘一层层把它盖了起来。

伊比反复数着自己的压岁钱,绝望地站在橱窗前——那儿已经没有小火车的踪影了,因为店主认为它是无法修复的了,在过了新年之后,干脆把它丢在了货架下面。

就当他打算离开时,一个小偷把手伸进一位穿皮靴女士的包里,敏捷地拿出一个皮夹。伊比心里一动,只需要向他一样,伸一伸手… 当他动这个念头时,得意的小偷又把手伸向一位拎皮包的男士,这次他不走运了,那位男士抓住了他,人群围了上来,小偷高声争辩着,他还把上衣和裤子口袋全翻出来,里面确实什么也没有——他在被抓住的同时,敏捷地把钱包扔到了旁边的垃圾箱里。伊比看到了这一切,他很像跑过去,当众戳穿小偷,可想起妈妈警告自己少管闲事…

人群散开了,小偷装模作样地朝远方走去,可怜的失主自叹倒霉,也向拐角处走去,如果伊比胆子够大,走到垃圾箱边,假装蹲下去系鞋带,那他就能买下小火车了… 他将目光投向小火车,小火车的车灯突然闪了一下,可能是他的幻觉,也可能是真的,就像息息相通的人之间突然眨了下眼,他仿佛听到小火车说:“快去呀!快去呀!我也想你,我也想和你在一起!”伊比在大脑还是一团乱麻的时候,腿已经不听使唤地朝垃圾箱迈过去了,就在把手伸进垃圾箱的刹那,伊比突然像被咬了一口似的,跳起来朝前跑去。

他跑到丢钱包的人那里,还撞到了他,那个刚刚丢掉钱包的叔叔回过头来,“怎么了?”他有些恼怒地看着伊比。

男人警惕的目光像两把利剑,伊比被刺的睁不开眼,他垂下眼睛,低声说:“你的钱包… 在垃圾箱里。”男人盯了伊比一眼,拔腿朝垃圾箱冲去。等他检查过,发现证件和钱都在时,才想起那个羞涩的孩子还愣愣地站在原处。

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伊比,他当然不可能看出伊比的内心斗争,他把伊比当成了小偷的合伙人,或者说小偷的胁迫者。这个孩子刚才远远地看着,这么说,是小偷把钱包给了他,然后他良心发现告诉了自己。不然,何以解释他的脸红、心虚和胆怯呢?不管怎么说,孩子的行为还是值得鼓励的。想到这儿,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钱,“来,拿着!”

出乎他意料的是,伊比逃了,仿佛他掏出的是一把枪。男人大惑不解地摇摇头,把钱放回了皮夹中。

跑过这家店时,伊比的眼睛不敢瞟向橱窗。老板诧异地看着这个飞身跑过的孩子,他认识这个孩子,他每天都会停留在橱窗前看一会儿,他知道这孩子喜欢小火车,可是自己仅靠这爿生意不好的店来谋生,没有资格做慈善家。于是耸耸肩,只好忘了这件事。

伊比飞奔进门时,妈妈正好端着一碗汤往桌上放。“你怎么了?脸红得像烧起来!”妈妈诧异地问,“我去给你打盆水。”

妈妈端起盆子,快步走出了房间——伊比家的厨房和卫生间,跟别人家是共用的。大概等候的人很多,妈妈出去了很长时间。伊比打算找张湿纸巾擦脸,好让脸不那么烫,也把自己的思绪从钱包和小火车中抽离时,看到了妈妈挂在衣架上的挎包。他颤抖着手,拉开了挎包…

妈妈进门时,伊比猛烈地咳嗽着,他的脸更红了。然而,这天晚上,他没有吃完饭就离开餐桌,相反,细心地帮妈妈擦了桌子又洗了碗。在写作业的时候,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作业本。

妈妈瞅了瞅他的后背,又高兴又担心:男孩闹起来让人心烦,可是不闹,又让人担心。妈妈决定,是时候查看下儿子的日记本了,或者更好一点,抽个时间带他旅游一下。

这天晚上,伊比做了一个梦。他梦见自己跟小火车说话,摸到了它的车头。那是一个飘满了粉蓝色和粉红色气球的梦,伊比没法儿把小火车看清楚,突然,那些肥皂泡般的气球看不到了,火车的车灯射出两道强光,光线旋转着,变幻出七彩的颜色,可黑黢黢的车身,隐隐地透出一丝不祥的征兆。天黑了!该回家了!伊比这才绝望地发现,街上空无一人,公交站牌冷冷清清,所有公交车都停驶了。

“我来拉你!”小火车的车厢门打开了,示意他坐上去。车厢是空的,伊比顺着车厢朝火车头走,想跟坐在车头的司机搭个话,可就在他走的时候,车厢里的灯还有窗户、座椅全不见了,就像穿行在时光隧道中,两边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呼呼的风声。

突然,车窗外面亮了,像从深深的地下隧道驶回了地面。他看到街道,火车像发了狂,它开过学校,开过了老板的玩具店,开进伊比家的胡同时,伊比看到立在门口吓呆了的妈妈。“停下,停下!”妈妈冲他大喊。伊比飞跑着穿过空空的车厢,他想找到司机!可所有的车厢都是空的、黑的… 他绝望地感觉到,这火车将他带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,他再也回不来,见不到亲爱的妈妈,甚至不那么可爱的同桌了。“停!停!”他大叫着,朝车窗外的妈妈伸出手…

震耳欲聋的轰响,火车像撞上了什么东西,然而不肯停止的发动机仍带着火车飞越过障碍,弹身空中,伊比的身体被惯性带离了地面,失控一般,从茫茫黑暗被抛向眩目的白光…

第二天醒来时,他的手心里全是汗,被攥在手心的那张钞票,也潮乎乎的了。思考了几分钟后,趁着妈妈没醒,伊比蹑手蹑脚地把钞票放回了妈妈的挎包。

从那以后,他很长时间不去看小火车。每当他想去看时,他就告诉自己推迟一分钟,然后又一分钟。只要坚持不去,小火车的印象就会渐渐淡去,如果能很久不去的话,火车就会生锈,完全失去它原来的样子,也许会被人买走… 想到这里,他就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
他从此再没去看那辆小火车,也尽量避免经过那家店。很快好多年过去了,伊比长高了,成了大学生。

一天,他口袋里揣着暑假打工攒下的钱,再次来到了这家店前。

可是,玩具店已经不在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汽车店。原先放置小火车的橱窗,变成一面巨大的电视墙,那上面展示的,是一辆腾空而起的高级汽车,整个车身都喷着令人热血沸腾的红色,打开的车门向上翘起,像随时可以展翅飞翔;车头两盏长方形的车灯,挑衅地看着他。伊比的心轻轻咯噔了一下子,他捏了捏口袋里的钱,然后,就走开了。

不会有通灵的小火车,不会有一成不变的店铺和橱窗,也不会有持久不变的爱好。

在不相信童话的时候,伊比悲哀地发现,自己或许已经长大了。

但那天晚上,他又梦到了小火车,不是上次的噩梦,是火车真的开到家里,妈妈端来蛋糕和饼干,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小火车。他不记得和小火车聊了什么,只记得笑眯眯地看着它,当火车要开走时,他的梦就醒了。

他在床上躺了很久,回想着这个梦。然后,他打开好久不用的日记本,把这个梦写了上去,在日记的末尾,他写道,“即使小火车还在,也要生锈了吧。而我梦中的小火车,永远都是崭新崭新的。”然后,他就拿起搁在桌上的早餐,上学去了。

他出门的时候,妈妈还在睡。他不知道妈妈会做什么样的梦,也不知道到了妈妈这个年纪,还会不会有梦,但从微笑的神情和嚅动的嘴唇来看,妈妈也在做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