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
这是一个几乎纯白色的房间，南边的墙上开了扇大大的窗户，外面却架设了粗粗的铁栏杆。北边的墙上装了扇镶有玻璃的门，但一直从外边反锁着。
藏有时光机这种稀世珍宝的屋子，当然不能让人轻易进来。阿吉不住地点头，显然对自己的判断很满意。
第一站该去哪里呢？阿吉矮下身子，来来回回地抚摸着自己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时光机，思考着自己的行程。
这是一架算不上漂亮，却很舒适的时光机。机器约莫有两米长，一米宽，上面铺着又白又软的褥子。时光机的尾部，是一根高高支起的铁架子，架子上挂着几个充满液体的塑料袋。毫无疑问，这就是时光机的燃料箱。时光机的头部，有一个不锈钢的摇柄。摇动“咯吱咯吱”的摇柄，时光机还能变形，时而像张平板床，时而像把靠背椅。穿越时空的人不仅可以坐着，也能够躺着，这可比《哆啦A梦》里那个逼仄的抽屉高端太多了。摇柄的旁边，挂着一本带笔的活页夹，上边夹着很多白纸。只要在白纸上写上任何你想回去的时间和地点，时光机就会立即履行它的使命。
阿吉瞥了瞥墙上的那个卡槽。卡槽里的卡牌上显示的，是四个朱红的数字：3201。
今年是 3201 年，那我就回到四年前吧！
阿吉蹲下身子，撕去了活页夹上的第一张废纸，用圆珠笔重重地在第二张白纸上写下了一行字：2010 年 6 月 19 日上午，校园。确认时间地点无误后，他飞快地躺到了时光机上，闭上了眼睛。即便闭上了眼睛，阿吉也能感觉到眼皮上流动着斗转的星河。这种异象，更让阿吉确信自己正在回到过去。
再次睁开眼睛时，惊喜浮现在了阿吉的脸上。
“哇！我果真回到四年前的教室里了。”阿吉叫出声来，眉毛和嘴角也下弯和上翘到了极限。
眼前的景象早就不是那间藏着宝物的小屋了。绿色的黑板、红色的国旗、的课桌椅、二十来个他熟识的同学… 毫无疑问，这就是四年前阿吉参加中考最后一门考试时的教室。
“这位大呼小叫的同学，你的行为严重违反了考场纪律，老师现在郑重取消你的考试资格。为了不影响其他同学考试，请你速速离开这里，不许再发出声音。”监考老师一脸怒容。
“谢谢，谢谢老师。”阿吉居然眼含笑意地飞奔出了教室，仿佛一道闪电。水笔、橡皮、直尺、准考证，一样都没有带走。奇怪的是，监考老师和同学居然没有对他的离奇表现感到惊愕。
事实上，阿吉回到过去，为的就是早点儿离开这间该死的教室。他要尽快赶回家，赶在爸爸没有最后一次闭上眼睛前，叫一声“爸爸”。
五年前，为了让阿吉专心备考，家人隐瞒了阿吉爸爸的病情。可当阿吉考完试，奔跑着赶回家里时，大门口已经悬挂起了长长的白布。纯白的布，就像时光机上的褥子。阿吉的四面八方都是哭声，高高低低的哭声，如同不规则的浪花，齐齐地拍向他所站立的那块小小的礁石。
“要是早回来半小时就好了。你爸爸最遗憾的事，就是没能见你最后一面，没能听到你最后一次叫他爸爸。”亲友们个个都这么对阿吉说。
阿吉后悔死了，他真想抽自己的嘴巴，但是他没有那么做，他当时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…
“不，我一定要弥补这个遗憾。”阿吉冲下楼梯，来到了校门口。校门口，是里三层外三层眼里流转着殷殷期望的家长。阿吉费了好大的劲儿，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。
“必须尽快赶回去！”阿吉时刻提醒自己。他摸了摸口袋，里边“丁零当啷”地响个不停。
“以前我没钱，但现在有钱了。我可以打车了。”
阿吉一边往家的方向跑，一边扬手招车。
没有车停下来，一辆也没有。
“别费劲儿啦，所有的出租车都被预约了。”路人提醒他。
“就连摩托都被预订了。”又有路人说。
阿吉慌了，好不容易穿越一次时空，怎么能够失败呢？
于是，他迈开双腿，不停地奔，不停地跑…
终于到家了。
由于是被监考老师提前赶出教室的，所以很庆幸，尽管同样是跑的，但无碍阿吉提前到家。
抬头看了看，门上没有白布，没有。
“爸爸还活着。”阿吉百感交集地推开了房门，但紧接着他就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哭泣，那是他最不希望听到的声音。
“快，通知亲友！还有，把准备好的白布挂上去。”
II
“真的不能改变历史了吗？历史真的是不能改变的？不，我不信邪！”
2009 年 10 月 3 日，公交车。
阿吉撕掉了活页夹上的第二页纸，在第三页纸上写了一行字。
这一回，他把时光机摇成了 90° 坐了上去。这一回，他没有闭上眼睛。
他感觉时光机在颠簸。颠簸着，颠簸着，眼前似乎出现了黑白相间的光圈。光圈消失后，眼前的景象就变成了灰蒙蒙的车窗，往后退去的电线杆，以及一大片一大片泛着稻香的油彩般的田野。
“如果五年前的中秋，爸爸没有为了回家陪我团圆而擅自从医院里逃出来，导致疗程的中断，他的病情后来或许就不会出现反复，也不会离我而去了吧。”阿吉喃喃自语着，“既然如此，我要在他逃离医院前，赶去医院。告诉他，好好治病，不必牵挂我。”
也不知颠簸了多久，公交车终于停在了医院门口。
“探视时间已经过了，现在不可以进去。”身穿蓝色制服的保安冷冷地挡住了阿吉的去路。
“我爸爸在里边，我要去看他。”阿吉不顾一切地往里冲。
保安的双手比阿吉的双腿还要粗，他仿佛一道城墙，横亘在阿吉和爸爸的病房之间。
阿吉急了，张嘴去咬他。
怎么可能咬得到呢？保安故意一擒一纵，阿吉就重心不稳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
冲突以阿吉被保安反剪着双手拖进值班室而告终。鼻青脸肿的阿吉刚想趁保安打盹再度发动偷袭时，兜里的破手机响了：“阿吉，你在哪儿呢？你爸爸回来看你了，快回家。”
III
“为… 为什么，为什么又这样？”阿吉的目光在 3201 年的房间里逡巡。终于，视线被几粒花花绿绿的胶囊吸引住了。
“对哦！现在是 3201 年，爸爸的病早就有特效药了。我之前怎么这么笨呢？真是该死！”阿吉将几粒药丸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口处的兜里，再度跑到了时光机的尾部。
撕掉了第三张纸，在第四张纸上“唰唰唰”地写了起来。
2002 年 5 月 19 日，家里。
“没错，就是 2002 年 5 月 19 日。12 年前的那一天之后，爸爸就第一次住院了。从此以后，医院就成了他的第二个家。他待在医院的时间，比待在家里的时间还多。”
阿吉将时光机摇成了 45°，那是爸爸的躺椅的弧度。12 年前的阿吉，最喜欢坐在爸爸的躺椅上，装成一副大人的模样。可当爸爸生病住院后，他就不坐那个躺椅了。
时光机又启动了，这一回，阿吉的眼前宛若出现了旋转着的七色彩虹。
从时光机上下来时，阿吉确信自己回到了当年所住的农村老家。
门前是一条小河，河里游着鸭子，岸边跑着芦花鸡。一块石板斜斜地伸入水中，那是他夏天游泳时跳水的平台。屋后是一片竹林，每到春季，他都会进去摘笋。屋子的结构很简单，好几面墙壁都没有粉上石灰。互相咬合的红砖之间不时会留下缝隙，那是灶马和蜜蜂的安乐之家。
昏黄的灯光下，爸爸一脚支地，一脚踩凳，正用手锯“刺啦刺啦”地锯着木头。他要为阿吉做一把玩具枪，一把漂亮的绝不比商店柜台里售卖的逊色的玩具枪。
阿吉悄悄地将几粒胶囊放在爸爸的茶杯里。看到爸爸擦了擦额头的汗，将茶水“咕噜咕噜”一饮而尽后，阿吉这才放心地走了。
IV
“爸爸提前吃到了救命的良药，应该已经复活了。接下来去什么地方呢？”阿吉站在时光机前，苦思冥想，抓耳挠腮。他看了看燃料袋，点了点头：“能源充足着呢！”
“不如… 回到那个时候吧。我… 实在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。”阿吉在一张新的白纸上，写下了一行字。
2008 年 8 月 8 日，火车站。
完美的时光机永远都不辱使命。
阿吉再次从时光机上跃下时，的的确确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火车站里了。
“大森，我没有背弃承诺。我来了，我们一起去北京看比赛吧。”
“你昨天不是说没钱，不去了吗？”
“不，我有钱了。我爸爸的病痊愈了，所以，我们家不欠债了。”
“可你在班里已经很久不说话了。我感觉，你得了自闭症。妈妈说，让我离你远点儿，会传染的。”
“我没有得自闭症。我是因为爸爸身体不好才没心情说话的。现在，情况已经不同了，我的心情已经很好了。”
“可是，你的成绩近来一落千丈。爸爸说，有什么样的朋友，就有什么样的自己。所以，他也不允许我和你交朋友。”
“我成绩不好的原因，还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。但是，一切都已经变了，我的成绩会提高的。”
“可是，你不该向老师告密，说我数学期末考试作弊。”
“我没有，不是我。”
“那是谁？”
“我… 我不知道。不过，我有时光机，我可以回到过去，帮你去查。”
“别，别去了，我相信你。”
V
2012 年 12 月 31 日，大街。
阿吉继续在白纸上写着。他的字很重，字印很深，但很漂亮。不过他的手却不漂亮，上面好多瘀血和老茧。
“时光机呀，带我回到两年前吧。那天，我骑自行车把人撞了呢！”阿吉如许愿般轻声说着，又坐上了时光机。
时光机，又启动了。
这是新年钟声即将敲响前的大街，虽然北风很冷，但大街上却热闹异常。每一株行道树上都缠着数千个白色的小灯泡，这让它们看起来仿佛一个个美丽的星系。
“要是我没有失魂落魄地骑着自行车，那个骑电瓶车的男人就不会为了避让我而踩急刹车，坐在电瓶车后座上的孩子就不会因此而飞出去。我不要做杀人凶手，我要阻止这场悲剧。没错，我爸爸已经没事了，我骑车不会失魂落魄的，也不会有后面发生的悲剧的。对，就这么稳稳地抓着车把头，慢慢地，慢慢地前进，前进，前进进。”阿吉最后几乎是唱出声来的，因为，他清楚地看到，那个骑电瓶车的男人已经安全地从他身前过去了…
VI
“还有好多燃料呢！不如，我实现自己童年时，心底的一个小小的心愿吧。那个时候应该是… 对了，是 1998 年，哪一天呢？随便哪一天吧，最好是夜晚。”阿吉再次启动了时光机。
这回去的地方，还是自己的老屋，与 2002 年的，并没有太多区别。
不，有区别。2001 年的时候，阿吉家浇了水泥地，之前还是三合土呢！每到雷雨天就返潮，泥土又黑又亮，和外面的闪电一样。
阿吉心里这么想着，他不敢说出声来。因为屋角的小木板床上，正睡着五岁时的自己，阿吉可不忍心吵醒孩子，更何况那个孩子还是自己。
“可是，为什么之前回到过去，我都没有看到自己呢？时空悖论？或许吧。”阿吉自说自话。
他悄悄地，悄悄地，踮着脚尖来到了床边，在小时候的自己的枕头旁边，放了一架美丽的飞机模型。
他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在睡梦里微笑。
“难道… 他已经梦到飞机模型了？应该就是这样。嘻嘻，时光机太好玩了！我要开始下一次的旅行，弥补所有的遗憾，嘻嘻。”
VII
“看吧，他又开始傻笑了。这一笑，又不知道要笑多久。”白衣护士摇摇头。
“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？”我问。
“一个月吧，3201 病号最近一个月一直这样，我们已经无语了。其他病患的家属早就不敢让患者与他同住了，怕被他影响。因此，他反倒变相得了个单人间。”
“唉！”我叹了口气。
“你也看到了，他刚才又把空药盒折成纸飞机了，还嚷嚷着什么飞机模型。不过，他的折纸手艺真心不错。瞧瞧，病床上的那摊水都快滴到地上了。他经常把输液的针拔掉，说什么那些药水是燃料。唉，又得给他换床单和被子了。不过，这总好过给他再扎针。扎一针至少要哄他一小时，谁受得了？谁又能保证他不再拔掉？”
“可是，他不输液，情况会越来越糟糕呀！”
“他之前能正常输液时，情况也没见好转啊！唉，地上的废纸团多得都没法下脚了。给他记录打点滴情况的活页本，他几乎是每天撕光一本。还有病床的摇柄，都快被他摇坏了。”
“你们也不阻止他？”
“想过阻止。但之前已经有护士被他误伤了，所以… 院长说，反正窗外加了铁栅栏，大门也一直锁着，只要他不出人身意外，就听之任之吧。”
“都是我的错。”
“不，我们给他做过完善的检查。他的病完全是心理的，抑郁、自闭，不愿接受现实，多方面的因素交织，让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稳定。你导致的那次撞击，不过是造成了一点点皮外伤而已。你也看到了，他经常一个人扮演好几个人，说话的神态也模仿得惟妙惟肖。从他的动作和表情来看，他应该看到了很多幻觉。很显然，他的精神分裂已经极度严重了。”
“我大学念的是精神科，我想试着帮帮他。”
“可以。不过，我担心你会被他同化。”
“不会的，而且，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但愿吧。”
VIII
第二天，我早半小时来到了医院，从门口的小窗里悄悄注视着他。
阿吉半躺着坐在雪白的单人床上，左看右看，东瞅西瞅。他的眼珠很少转动，所以脖子就不得不转得幅度很大，很频繁。过了一会儿，他的头突然很别扭地转到了后方，吃力地看着身后的墙。床头的墙上，有一个塑料的卡槽，里边插着一张卡牌，3201 四个朱红的数字隐约可见。
“转眼就 3201 年了啊！时光真是如黑猫过隙呀！”
阿吉左手拍了拍一尘不染的褥子，低头感慨起来。
他突然摇了摇头：“不对，刚才的比喻不对，应该是时光如蓝猫过隙吧。”
阿吉抬头望了望两端发黑的日光灯，左手托着下巴，若有所思。
“3201 年好呀，因为 3201 年有时光机了！”
久违的微笑突然跑到了阿吉的脸上。
阿吉跳下床，顾不得右手传来的一阵刺痛，赤着脚在小小的房间里跑了起来。
跑了一阵子后，阿吉在床尾处停住了。
“找到了，找到了，这就是时光机。可是第一站，该去哪里呢？不如回去四年前吧。四年前？3201 - 4 等于 2009，对，2009 年。”
IX
泪水从我眼里涌出。
没错，阿吉的记忆彻底混乱了。
不过，他虽忘记了现在的时间，却记住了很多重要的时刻。
他忘记了很多人，也记住了很多他认为重要的人。
他幻想用时光机改变过去，改变他认为那些对他很重要的人的命运。
他最先想到的，是自己的爸爸，然后是大森，接着是陌生的路人，最后才是自己。
不过，有一件事，他真的记错了。
2012 年 12 月 31 日，我骑着电瓶车，行驶在繁华的大街上。那晚，我们高中要举办一个末日 party。我的电瓶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硕大的玩具熊，还有几罐彩色的喷雾。玩具熊是 party 的终极大奖，喷雾罐自然是用来活跃气氛的。
时间太赶了，所以我骑得很快。在街道的拐角处，我不小心擦到了一个神情恍惚的人。他的车倒了，我的车也倒了，玩具熊飞了，喷雾罐碎了，红色的化工染料洒了玩具熊一身。
被我撞倒的人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。起初，我还担心他会讹我。谁知他竟伏在玩具熊上哭了起来：“我害死人了，我害死人了，对不起，我害死人了。”
直到来了，我才认出，那人是阿吉，那个因为我一时的偏见，与他绝交的同桌阿吉。而他，居然认不出我了。他虽然认不出我，却还记得我。
与他绝交，是我今生所犯的最大的错误。或许，不，应该也是他变成这样的很大一个诱因。
X
我擦干了眼泪，让护士开了门，轻轻地走了进去。
阿吉见有人来，很吃惊地转过了头：“你…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坐时光机？”
“好啊！”我努力朝他笑笑，走到了墙边，往卡槽里塞了一张卡纸，上面有 3202 四个朱红的数字。
“怎么，一转眼又 3202 年了？”
“不，3202 是我的… 特工代码。”我想了想，回答。
“那 3201 呢？”
“没错，是你的特工代码。”
“有代码，应该还有真名吧。你的真名是？”
“大森。”
“大森？好熟悉的名字。那我呢？”
“阿吉。”
“阿吉？”
“第一站我们去 2008 年 8 月 8 日吧，去看比赛，好不好？”
“好。”